2008年,汶川8.0級地震,在北京做牙醫的郝南奔赴災區救人,自此走上公益路。2010年,他成立“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專注于在各類災害發生時提供信息,在受災者和救援隊之間搭建橋梁。

 

在今年的世界氣象日到來之際,“卓明信援”創始人、負責人,中國災害防御協會應急救援與服務分會副主任委員郝南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他表示,面對氣象災害,城市是非常脆弱的。應對氣候變化,每一個人都要成為行動者,掌握避險知識,衣食住行都要根據天氣做出更合理的決策。他建議,社區應對氣象災害的能力應該得到根本性提升。


中國災害防御協會應急救援與服務分會副主任委員郝南。受訪者供圖


談氣象災害

響應氣象災害占比超過2/3,呈現增長趨勢

 

新京報:在你和團隊響應的災害中,氣象災害的比例大嗎?隨著氣候變化、全球變暖,你感覺近年來氣象災害是否有增加的趨勢?

 

郝南:我們是從2011年開始接觸氣象災害救援的。在氣象災害中,我們主要響應的是洪澇災害和臺風,也包括龍卷風和泥石流等,干旱、雪災、山火響應的相對比較少。2013年,我開始正式研究如何響應極端天氣造成的影響。10多年來,我們響應了約250次災害,氣象災害超過2/3。從最近10年的數據來看,初步可以得出結論——氣象災害雖有大小年的區別,但頻次和強度都呈現明顯增加的趨勢。

 

從我研究的資料來看,21世紀以來,超強臺風的比例特別高,路徑也發生了變異。比如以往北方受臺風影響較小,但2012年的“達維”、2018年的“溫比亞”、2019年的“利奇馬”,10年間臺風已經三次經過山東,每一次都給山東農業帶來了嚴重的損失。

 

近年來,洪澇和臺風之外的氣象災害也越來越多地造成影響。我們剛開始響應氣象災害時,是沒有考慮山火這種災害類型的。但如今,隨著高溫和干旱的增加,山火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全社會的視野中。

 

新京報:是否有讓你印象較深的氣象災害?

 

郝南:2013年10月7日,受臺風“菲特”影響,浙江余姚遭遇嚴重水災,70%以上城區受淹。這是我第一次直觀感受到城市在洪澇災害中表現出的脆弱性。這種災害的影響是非常震撼的,幾十萬人泡在水里,沒有電、沒有信號,也沒法出家門。如果家里沒有儲備的話,那幾天是非常難熬的。這促使我們思考,在城鎮遇到洪澇災害時該如何響應,如何讓救援力量和等待救援的人員有更合理的匹配機制。

 

當時的水上救援力量特別少。而到了2021年7月,河南省連遭暴雨襲擊,涌現了大批水上救援力量,在四五天里轉移了幾十萬人,是非常了不起的奇跡。

 

新京報:今年3月23日是第64個世界氣象日,主題是“氣候行動最前線”。你是如何理解這個主題的?

 

郝南:以前講氣候適應性,更多采取的是長期的方法,但現在氣象災害造成的實際影響已經發生,危機早已來臨,且以后會愈演愈烈,所以現在提出“氣候行動最前線”恰當其時。

 

這需要我們都成為應對氣候變化的行動者,因為每個人都將深受影響,每個人也可以有所作為。比如,許多車輛因湖北、湖南冰凍雨雪天氣被困高速公路時,周邊村民送來了熱水和食物補給;重慶山火時,市民踴躍加入志愿者隊伍給前線送物資裝備;河南暴雨中的“救命文檔”,如果沒有那么多人在網上接力,救援隊也無法快速與被困人員所在社區進行銜接。

 

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需要掌握避險知識,不讓自己身處險境,盡量少的人被困,救援才能真正有效。

 

談救災經驗

需高效分配救援力量,也需要有氣象等專業知識的志愿者

 

新京報:在你看來,氣象災害在救援上是否會呈現復雜性或者共性特點?

 

郝南:我認為,大部分氣象災害有一定可預見性,要抓住這個短暫的可預見窗口期,在還沒有很多人身處險境的時候,就近部署救援力量。比如出現極端降雨時,從降雨到下游城鎮發生洪澇可能有3到5個小時,洪水形成以后向下游推進,還要更多的時間。

 

比如去年的涿州水災,7月31日上午,太行山北京河北交界出現極端暴雨,房山、門頭溝、淶水、淶源、涿鹿等山區暴發山洪,永定河、北拒馬河沿岸都岌岌可危。當晚10點,我們就發現來自涿州的求助數量開始大幅度增加,第二天早上,就確認了涿州已經大范圍被淹。但我們進行了提前的研判響應,在7月31日傍晚就已經提醒救援隊要關注河北保定地區。在發現第一例被淹求助時,就要研判整個地區的情況,以便于有能力的救援隊伍提前部署到可能發生問題的地方。在救援的整個過程中,都需要不停地向救援隊傳遞水情的變化情況和趨勢,以及哪里被困人員相對集中、哪些求助需求更為迫切。

 

新京報:災害救援中,及時、準確的信息非常重要。你和團隊專注于在各類災害發生時提供信息,你認為信息志愿者應該具備哪些能力?有何經驗和建議可以分享?

 

郝南:求助人給我們提供的是“點”的信息,是拼圖的一小塊兒。我們需要將這些信息整理匯總,拼成一整幅圖景,給救援隊提供行動決策支持。

 

等待救援的人員有的是生命健康受到威脅,有的是被洪水圍困,身邊還有可以堅持幾天的物資。我們將求助信息核實分析后,按照緊急程度和救援難度與社會救援隊伍進行匹配,并保持對求助信息的跟進。

 

在救援力量的分配上,作為決策支持服務方,信息也并不能隨意地給到救援隊。救援一線有很多形形色色的民間救援力量,我們首先要了解每一支隊伍的能力、位置和他們正在進行的工作,定向地匹配、投送信息。不然盲目地發布一條信息,本來需要一支救援隊,結果去了十支救援隊,反而會降低救援的整體效率。

 

信息傳遞需要專業性,我們定向發布信息后,救援隊是否能去響應也有決策的過程,如果無法及時到現場,我們會馬上找下一個救援隊,所以我們有一組人每天專門跟救援隊保持密切聯系。

 

除了和受困人員本人聯系,部分崗位志愿者還需要具備氣象、地理、水文等方面的知識。有時候信息來源不夠及時,我們要將受淹衛星地圖和行政區劃地圖對照,這需要非常熟悉地圖的人,有快速的地點遷移能力,看著被淹范圍圖像就能知道具體是哪里被淹,因為救援是爭分奪秒的,來不及等到更完善的地圖產品制作出來。我們還有一個小組全天24小時監測降水量和水文站水位數據,同時需要另一組了解水文知識的志愿者研判雨水會流到哪兒去、在哪兒形成洪水。

 

每次災難發生時,我們根據需求招募志愿者,有專業崗位的志愿者,也有每天打幾十上百個電話核實求助信息的志愿者。最多的時候,我們組織過2000多個志愿者的響應,這也非??简瀳F隊的組織協調和管理能力。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卓明的核心志愿者需要學好幾個專業,比如氣象、水文、地質、信息檔案管理、組織管理、項目管理,還要懂救援技術、懂籌款、懂傳播、會科普。

 

談氣候適應

衣食住行要考慮天氣影響,每個人都是行動者

 

新京報:除了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減緩氣候變化速率,氣候適應也非常重要。從實踐經驗來看,你認為應該如何加強氣候適應的能力建設?

 

郝南:目前,學科專業分工很細,有發現問題的人,也有解決問題的人,這是現代化社會的一個特征,但我認為二者中間仍需要銜接和協調。比如雨從天上落在地面上匯集成洪水,這個過程有氣象、水利、應急、民政、農林牧漁等部門各自分管的業務,未來可以探索把上下游的技術力量貫通起來。另外,仍然需要儲備更多專業人員和專門崗位,并形成調用機制。今后每年都會有上億人次受到極端天氣的直接影響,依靠現有的人力資源是遠遠不夠的。

 

未來城市規劃和建設發展還要適應氣候變化。極端天氣背景下,災害強度有多強,可能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以往防御“幾十年一遇”災害的水利工程可能很難每次都把洪水擋在工程之外,有專家已經指出,目標要從“不能淹”變成“不怕淹”。工程不可能無限制地增加成本、提高防御能力,但是可以化害為利,比如海河“23·7”流域性特大洪水中,河北滏陽河流域洪水引入了大陸澤、寧晉泊蓄滯洪區,有效補充了地下水位。然后,要對山區和河道邊上的人口居住區和經濟體重新評估災害風險,重新規劃。

 

此外,近幾年,氣象預報已經有了長足進步,結合了AI模型的預測精確度提高了很多,但很多人對氣象災害預警的理解和自身需要采取什么樣的對應措施仍然準備不足,需要加強預警信息的公眾溝通,在社區和家庭層面準備更有針對性的個性化的預案和響應機制。

 

新京報:最近,氣象專家預警,在極端天氣下,“80后”“90后”不可能“安享晚年”。對此你怎么看?面對氣候變化,公眾應該如何做好應對?

 

郝南:我認同這一觀點。以往大家覺得一年中,可能有幾天受到極端天氣影響很不方便,以后這將會成為常態。極端天氣對我們生活的影響是無孔不入的,城市比我們想象的脆弱,在這一背景下,每個人的日常行為都要考慮天氣影響后再重新做決策。

 

在主汛期,出門旅行甚至待在家里,都要重新考慮周邊的水文分布情況、考慮被水淹的風險,這并不是開玩笑,是各個大河流域包括北上廣深等地方都要嚴肅考慮的問題。鄭州的教訓已經告訴我們,平時不會發洪水的地方也可能存在洪澇風險。山區更是如此,西北部不是季風氣候,現在都有山洪了,要注意洪澇和繼發的地質災害風險。

 

出行也要更多地考慮天氣的因素。飛機、高鐵、高速公路都有可能因為極端天氣發生突發變故。平時的衣食住行也會受到影響,比如何時洗衣物、家里儲存什么食品、房屋維修等都需要考慮。

 

新京報:很多人關心,面對可能發生的氣象災害,家里應該儲備哪些物品?如何實現自救?對此你有建議嗎?

 

郝南:這沒辦法一概而論,每個社區和每個家庭的情況都不一樣。目前,全國很多地方還沒有社區級別的氣候危機應對方案,但一些機構已經開始進行這方面的探索了。我國現有一萬五千個綜合減災示范社區,而全國七十萬城鄉社區中,一半以上存在不同類型、不同程度的氣象災害風險。

 

單拿某一種災害來說,避險措施各不相同,每個社區的預案都要基于本社區的風險背景,比如有的社區或者村靠近河邊或者地勢低洼,避險策略就應該更完善、更多樣,不同級別的災害需要采取的避險措施也不一樣。這些預案還需要提前演練,并成為常態。社區面對氣候危機的準備能力和應對能力需要得到根本性提升。

 

每個家庭情況也不一樣。比如一位70多歲的老人照顧另一位臥床不起的老人,洪水來了該怎么辦?目前因災死亡案例大部分都是類似這種情況。這就需要社區鄰里的力量支持,但這樣的機制還遠遠稱不上普遍。我們要考慮的是從社區角度做更有效的統籌協調準備。

 

另外,應該加強普及應對氣象災害的知識,讓大家了解在等待外來救援力量的同時如何避險和自救互救。

 

新京報記者 張璐

編輯 白爽 校對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