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前的大國競爭時代,國際社會需要就如何應對恐怖主義凝聚共識、制定規則?!?月27日晚,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際政治暴力和恐怖主義研究中心(ICPVTR)高級副研究員兼南亞部門負責人阿布達爾·巴斯特(Abdul Basit)在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表示,恐怖主義仍在對全球和平與安全造成威脅,大國之間即使存在地緣政治分歧,也有必要就反恐開展合作。
3月22日晚,俄羅斯首都莫斯科近郊的“克羅庫斯城”音樂廳發生恐怖襲擊事件,迄今為止已造成143人死亡?!耙了固m國呼羅珊省分支”(ISIS-K)已宣稱對此負責,但俄羅斯方面指責烏克蘭和美英等國是幕后黑手。
ISIS-K實施莫斯科恐襲的可信度有多高?當前全球面臨哪些主要的恐怖主義威脅?全球反恐行動的重點在哪兒?圍繞這些問題,新京報記者連線巴斯特展開探討。ICPVTR是亞太地區領先的反恐研究和培訓中心,也是針對亞洲恐怖組織最重要的研究、追蹤中心和反恐官員培訓基地之一。
ISIS地區分支可能合作實施了莫斯科恐襲
新京報:ISIS-K已聲稱對此次莫斯科恐襲負責,美國方面也表示,ISIS-K應該為此次恐襲負責,但俄羅斯尚未確認這一點。你如何看待這次恐襲的幕后黑手?
巴斯特:基于“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ISIS-K)過去在海外發動襲擊的趨勢,再加上其在中亞的滲入,以及其招募不同國籍、不同族裔武裝分子的能力——包括土耳其人、伊朗人、巴基斯坦人、阿富汗人、中亞人等,可以看到,ISIS-K是一個非常多元化、混合各種族和民族的群體。
再看看ISIS-K在海外實施的襲擊。今年,它襲擊了遠至土耳其的目標,包括在伊朗、巴基斯坦、中亞、阿富汗等地都有發動襲擊。此外,在靠近歐洲的地方也發生了一些襲擊,被追溯到和ISIS-K有關。
回到此次莫斯科恐襲,ISIS-K不僅有招募人員、策劃海外襲擊的能力,也有實施此類襲擊的前科。再加上ISIS-K一直以來的反俄宣傳,這也提供了證據。因此,把所有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再加上美國關于(俄羅斯)面臨緊急恐襲威脅的情報警告、俄羅斯在這次襲擊發生前兩周左右曾打擊了ISIS-K試圖襲擊莫斯科一座猶太教堂的行動,這些都證明那就是ISIS-K(實施了此次襲擊)。
現在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就是ISIS-K的行動,不管這是ISIS-K單獨實施的,還是有當地分支的幫助。實際上,我認為ISIS的兩個當地分支可能合作實施了此次襲擊,包括ISIS-K和ISIS高加索分支。
此案中,有四名塔吉克斯坦人被捕?;仡橧SIS-K在不同國家實施的海外襲擊,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襲擊者是塔吉克斯坦人。因此,俄方逮捕的人也符合ISIS-K在海外襲擊中的傳統模式。
新京報:那么,恐怖組織可能會聲稱對他們沒有實施的恐襲負責嗎?
巴斯特:恐怖分子有時會這樣做??植澜M織在這個問題上有一種矛盾的模式:有時候恐怖組織實施了某次襲擊,但他們并不聲稱對此負責。例如,最新發生在巴基斯坦的恐襲事件,還沒有任何組織聲稱負責。
相反,此前發生在西歐和一些國家的襲擊可能和恐怖組織并無關聯。譬如在“伊斯蘭國”活動高峰時期,有一些恐怖分子受到某些極端主義意識形態的鼓動,自己實施了一些襲擊。這些都是自發的襲擊,與任何恐怖組織都沒有關聯。但“伊斯蘭國”和其他組織可能會抓住這個機會,試圖聲稱是他們所為。
所以說,在有些恐襲中,雖然恐怖組織沒有直接參與,但他們也會聲稱對這些襲擊負責,因為這可以為他們贏得知名度。有的時候,甚至會有多個團體對同一個襲擊聲稱負責的情況。因為很顯然,恐怖主義需要宣傳,宣傳對于這些組織很重要。
當地時間2023年7月31日,巴基斯坦開伯爾-普赫圖赫瓦省巴焦爾地區,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宣稱對發生在當地的一次政治集會上的自殺式爆炸襲擊負責。圖/IC photo
ISIS-K正在成為最主要的恐怖主義威脅
新京報:正如你提到的,近些年來ISIS-K組織實施了多起轟動的恐怖襲擊事件,包括今年1月發生在伊朗的恐襲,以及幾年前發生在喀布爾機場的恐襲。你認為ISIS-K是否成為世界最主要的恐怖主義威脅?
巴斯特:現在這么說還為時過早,但他們肯定有這個能力,他們也會不斷地展示這種能力。ISIS-K正在敲動歐洲的大門,并威脅到周邊地區,包括莫斯科、喀布爾、伊斯蘭堡、德黑蘭,以及中亞各國。
它的強項在于跨國招募混合型人員,它有聯系、有網絡,也有野心。所以它正在成為(世界主要恐怖威脅),但現在說它已經成為還為時過早。但如果國際社會不施加足夠的反恐壓力,(這很可能成為現實)。因為在美國(從阿富汗)撤軍兩年之后,阿富汗正在再次成為恐怖分子開始重新集結并重新獲得發動海外襲擊能力的據點。ISIS-K顯然是名單上最主要的一個。
這是一個令人警醒的發展,ISIS-K正在成為最主要的恐怖主義威脅。它已經有了初步的能力,只是尚未成熟。
新京報:ISIS-K主要來自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地區性的恐怖組織。那么,為何這個組織有能力在世界各地發起恐怖襲擊?
巴斯特:是的,它是一個區域性組織。如前面提到的,ISIS-K正在發展壯大,但現在說它已經成為一個跨國恐怖組織還有點早。這顯然是一個區域性恐怖團體,但為什么它能夠在該地區之外實施國際恐怖襲擊呢?因為ISIS-K是“伊斯蘭國”廣泛的全球網絡的一部分。
ISIS在世界不同地區擁有多個分支。ISIS-K是ISIS的早期分支之一,是最小、也是最野心大的一個分支。因此,當襲擊發生時,不僅僅是ISIS-K單獨行動,有時可能還有其他分支會提供幫助。
ISIS-K能發起跨國襲擊的另一個原因是,該組織招募人員不僅僅只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他們也會在中亞、在歐洲、在俄羅斯、在高加索地區、在土耳其等等。所以ISIS-K的網絡分布在阿富汗、伊朗、土耳其之間,他們通過非法手段在這些國家之間來回穿梭。這些新成員很多是中亞僑民,他們同情或支持“伊斯蘭國”。
因此,說ISIS-K只聚集在阿富汗、巴基斯坦的說法是不正確的。ISIS-K利用虛擬的戰斗模式,他們將阿富汗作為基地,然后通過互聯網和其他電信方式進行溝通,命令其他人實施襲擊。其中一些襲擊可能來自該團體,在其他情況下,他們也會試圖推動襲擊。這就是這個區域性組織能夠展現野心的原因。
當地時間2024年3月21日,阿富汗坎大哈省,親屬參加一次銀行襲擊事件遇難者的葬禮。據報道,阿富汗坎大哈市喀布爾銀行附近發生自殺式襲擊,造成3名平民死亡,另有12人受傷,ISIS-K宣稱負責。圖/IC photo
全球面臨“低檔的城市恐怖主義”威脅
新京報:總體而言,你認為世界是否正面臨新一波恐怖襲擊威脅?
巴斯特:我不會這么說??偟膩碚f,恐怖主義襲擊的數量在下降,并沒有出現驚人的增長。但確實,恐襲出現了新的浪潮。哈馬斯與以色列的緊張局勢之后出現了一波浪潮,西方的激進暴力活動也有所增加,反猶主義襲擊有所上升,ISIS-K的這些襲擊也令人擔憂。但若是說新一波的全球恐怖主義正在興起,這是不正確的?,F在就得出這些結論還為時過早。
但正如前面所說,我們面臨很多令人擔憂的進展。從過往來看,一旦國際社會認為已經遏制了恐怖主義浪潮——例如在伊拉克和敘利亞打擊了“伊斯蘭國”或者消滅了阿富汗的“基地”組織,這些組織又會復活,再次獲得發動襲擊的能力。從這個角度來看,上述這些事態發展確實令人擔憂,因為恐怖主義不會消失。它持續存在,變得更加致命,并且在不斷改變其形式。
新京報:從全球視角來看,當前全球恐怖主義威脅呈現出哪些新特點?恐怖主義是否從中東蔓延到其他地區? 他們正在使用新的策略嗎?
巴斯特:恐怖主義沒有領土重心,它并不只集中在一個地區,或是說只來自阿富汗、中東或非洲??植乐髁x還在擴散,而互聯網在激進化、鼓動激進主義方面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植乐髁x是分散的、多樣化的、復雜的。它在不同的國家傳播,缺乏明確的領土重心。
但與此同時,除非發生一些引人注目的襲擊——例如伊朗德黑蘭的襲擊、土耳其教堂的襲擊以及最近在莫斯科發生的襲擊,一般來說,我們面臨的都是小規模的恐怖主義,或者可以將其稱為“低檔的城市恐怖主義”(low-end urban terrorism),其傾向是“武器化”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武器化意味著,這些所謂的圣戰者或恐怖分子在難以獲得致命武器時,會試圖用菜刀攻擊他人,或者用自己的車輛在公共場所撞車傷人,或者嘗試自己制造炸彈。他們會嘗試利用新興技術進行創新,例如嘗試通過3D打印生產槍支。這些嘗試仍在繼續。因此,我認為我們面臨的是一種低檔的城市恐怖活動,它缺乏明確的領土重心,它是多樣化的,會出現在世界各地。
從意識形態上講,全球恐怖主義也是碎片化的,有宗教恐怖主義,也有與民族主義恐怖主義,譬如西方和亞洲部分地區正在興起的一些極右團體。這些極右團體也相當暴力,他們對自己的社會、政府、少數群體有非常極端化的描述。
新京報:近年來,全球地緣政治動蕩導致多個地區爆發大規模沖突。你認為這是否導致了恐怖主義的加速蔓延?
巴斯特:是的,俄烏沖突、哈以沖突都成為一些叛亂組織、恐怖組織發動暴力的催化劑??梢哉f,世界各地區的沖突仍然是恐怖主義的主要推動者。地緣政治緊張局勢正中恐怖分子的下懷,他們試圖利用這些沖突為自己謀利,以推進他們的意識形態、組織和戰略利益。
看看這些恐怖組織發布的宣傳文獻,就會發現他們試圖根據自己的敘述來“改編”這些戰爭。他們試圖從意識形態角度塑造輿論,從而擴大招募、激化暴力、獲取資金。在俄烏沖突和哈以沖突中,他們都試圖利用其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大國需要就反恐合作制定規則
新京報:此次莫斯科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后,國際社會應該從中吸取什么教訓?你認為當前全球反恐工作的重點應該是什么?
巴斯特:我認為,在當前的大國競爭時代,國際社會需要就如何應對恐怖主義制定一些規則。從莫斯科恐襲可以看到,俄羅斯無視了美國的警告,顯然缺乏(對美國)的信任。但如果看一下所有的證據,就會發現這就是ISIS-K實施的。我認為這本是一場可以避免的悲劇。
所以我認為,這些國家尤其是大國,需要制定如何應對恐怖主義的規則。因為恐怖主義是這些國家的共同威脅,它會對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都造成損害。因此,盡管這些大國之間存在地緣政治、地緣經濟以及其他方面的分歧,但它們在反恐方面進行合作,特別是在打擊“伊斯蘭國”、“基地”組織等持續對全球和平與安全構成威脅的恐怖組織方面開展合作,非常重要。
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冷戰最激烈時期蘇聯與美國在核不擴散方面的合作,因為雙方都知道,核武器如果被誤用,他們將會共同毀滅,沒有人能幸存。蘇美之間關于核不擴散和軍控的最主要的協議和條約就是在冷戰時期達成的。
同樣的,現在,我們知道這些恐怖組織的能力,以及他們會如何利用政治分歧來謀利,因此國際社會應該就如何打擊恐怖主義制定某些共識性的舉措。尤其是在區域層面上,這是更實際的需要,因為反恐方面的多邊合作已經減弱。
我們需要在地區論壇上推動多邊合作,就像上海合作組織這樣的組織,就有反恐方面的對話。它可以組成一個特別工作組,因為彼此分享事態發展有助于消除懷疑和不信任。然后這些組織也可以與其他不同地區的相關組織進行對話。通過持續的對話分享、建立合作協調機制,有利于消除不信任,加強國際反恐合作。所以,我認為這些是國際社會和區域組織在反恐方面可以采取的一些行動。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張磊 校對 李立軍